和几位不同年代的亲人,冒着酷暑,从苏州沿着苏杭高速向南进发。半路遇到几次大堵车,绕一些路,晚了近两小时,终于到达桐庐富春江畔的外庙山。

        周围的环境大变样,根本就没有旧时的面貌,但外庙山,作为自然存在的地貌,还是跟原来一样,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!在环境每天有翻天覆地变化的今天,只有这种自然存在,才是我愿意亲近的,希望追逐功利的不要再破坏了…。

        五十五年前,肩挑铺盖和一些简单的锅碗瓢盆,从浦江向北翻山越岭,中间有一个“马岭”是途中最高的山峰,峰顶有一块奇石颇像一只香炉。晨曦时云雾缭绕,不由会读出“日照香炉生紫烟”的诗句,自然的景色永远是最美的,任何人为的,哪怕大师的手笔,在自然景色面前不过是一个抹了一层厚彩妆的丑妇人而已…。

        从“马岭”一路而下,终于到达“芦兹埠”,再下来就是富春江小三峡的末端“七里泷”了。

        富春江在这里,挣脱了两面山体的夹击,奔腾的江水忽然开朗,四处倾泻,在宽阔的江面上形成约七里长的滩涂,这就是“七里泷”称呼的出处…。

        “七里泷”稍上游一点,北面山体上,有两块大石突出生长,石面平坦,这就是著名的“严子陵钓台”

        严光(公元前39年—公元41年),又名遵,字子陵,汉族,会稽余姚(今浙江余姚市低塘街道)人,原姓庄,因避东汉明帝刘庄讳而改姓严。东汉著名隐士,与东汉光武帝刘秀同学,亦为好友。其后他积极帮助刘秀起兵。事成后归隐著述,设馆授徒。刘秀即位后,多次延聘严光,但他隐姓埋名,退居富春山。后卒于家,享年八十岁,葬于富春山。范仲淹赞撰有《严先生祠堂记》,内有“云山苍苍,江水泱泱。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”的赞语,使严光以“高风亮节”闻名天下。

        此人是历史上少有看透统治者只会同患难而不可能共富贵的,因此坚决闪人最后得以善终的…。

        后来我凭吊过“钓台”几次,记得第二次还留下一首词:
故地重游,春风依旧、青山更茂。
悬竖璧横径,下急险滔; 
削崖陡级,上危崩石;
风怒喘波击飞舟。
更上楼,峰层层峻峭,叠翠拱秀。
自古多少风流。
俱阳春曲高琴对牛。
拟子陵独钓,意摹姜尚;
渊明归去,性本山丘;
太白漫游,万篇绝唱,空对明月意在酒。
噫乎谬!是人君有刀,君子无口。
(调寄《沁园春》,题:重游严子陵钓台。摹姜尚、渊明、太白等意,均见钓台文字。作时“文革”正酣。)

那时候写这种情调的文字,是要掉脑袋的…。

        算了,不说严子陵了,说说这次故地重游要见的一个老朋友。

        从七里泷到俞赵的外庙山,称“二九”远。“二九”就是十八里,山里人对于超过九里的距离,都已九作计量单位。

        初到外庙山见到这位新朋友,三十出头,精壮汉子。

        到达不久,天将黑,小小外庙山上突然漫山遍野端着枪的民兵,把朋友的房屋团团围住。一位干部模样的男人进来,查我的来历,我出示“证明”,验明正身,无误,男人即招民兵退去。

        新朋友这时吐了一口吐沫说:“娘吗匹!特务还会这样大摇大摆来我屋里吗?”

        那时候之前的一段时期,台湾也确实派遣过被称之为“美蒋特务”的人员潜入大陆。只不过时过境迁,而那里的一些“干部”还保持特高的“革命警惕性”…。

        现在想来和这位朋友就是在这种戏剧性场面下开始相识。

        朋友属羊,比我大一旬。一母,一妻,两女。是一位生产队长,耿直善良。

        其母已经八十多岁,是一位见多识广的女士,满肚子的故事,对于桐庐俞赵周围发生过的历史事件滚瓜烂熟。

        其妻心直口快,大嗓门,勤劳干练。

        两女儿,姐姐六岁,妹妹襁褓。但我离开之后,又添两女儿,老三老四,这是多年之后重访才知道的。

        那时大部分农民吃的是“杂汤饭”,其实是用野菜、蔬菜、米粒混合煮成的稀粥。基本没有什么菜,甚至只是用粗盐粒炒一炒当菜,但在这位老朋友家里还常常吃到不错的菜蔬…。

        今年八十六周岁的朋友,耳聪目明,头脑清晰,行动矫健。我们共同回忆起五十多年前的一点一滴,依然历历在目。

        知道他至今还在耕作一点菜园,可以供给家庭享用,这样的年龄可以做到这些,实在令我感到欣慰。因此在分手时提出一个愿望也是一个约会,希望在他100岁的时候,我们来一次相聚。当然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鼓励和鞭策!

晚间和亲人们到桐庐留宿,为了见另一位故友。

        那是多年从外庙山搬到更深的山坞---大坞里结识的老友,他今年正八十。当年是大山里学问最高的高中生,是年轻有为的农村干部。我们的友谊是建立在对改造农村面貌的理想之上的。

        鉴于文革当时局面,的我被离开这个山乡的时候,情知前景不妙,他特别用公社名义,给我写了一个特大的奖状,以表扬我在山乡的表现。但这张奖状后来一点也没有起到正面作用,那是另一个话题…。

        这位朋友令我感怀的地方是另一件事情。

        我在香港的时候,曾经向国内推广一种改良板结土壤增强土壤微生物活力的工程,当然也拿到了这个山乡去推广。去的时候恰逢这位朋友已经到县里工作,没能相见。这位朋友就开始万里寻找,北到黑龙江、南下香港,由于我们之间的参商之动,始终没能见到,前年终于在桐庐见到已经退休的他,见到他还保留这前些年我们之间来往的十几封手写的信件,令我热泪盈眶。

        我不知道现代的人们还能不能理解我们之间的这种情谊,没有任何自我功利的情谊,想到的只是一起做一点什么事情,总之不是为了自己的什么…。

        冒着酷暑,我有点不适,应该是中暑。我刚躺下,他以八十高龄连夜赶来酒店看我。不需要更多的语言,相视而笑犹如千言万语,互相叮嘱保重身体就好…。我告诉他我与百岁老人的约定,也告诉他与外庙山老人的约定,也跟他定下了约定…。

        是啊,这些约定,是这半世纪多的情谊的延续,也是对自己人生的一个鼓励和鞭策。

        人生的意义,是不是在任何时间里,都可以成为对社会对自己有“意义”的存在呢?

海老KK
2017/7/17客居于上海蔡先生寓

附:五十多年前在桐庐俞赵外庙山时的诗词,手稿在家父去世后整理其遗物时发现。

            有趣致
      西风稠,拂垂柳,雾浓山黯水东流。
      昏鸦叫,声声寥。艳春如秋;少年似老,妙!妙!妙!

      快步走,近村头,急抽篱竹驱恶狗。
      脚起泡,行微跷。
      姑娘聚首;低语弄梢,笑!笑!笑!
      (调寄《钗头凤》,时在桐庐,自县城返,步行四十余里山路。)

              有闲愁
      一夜雨打春潮涨,打愁愁更长。
      佳节又清明。白纸空招,何处人断肠?

      攀枝摘花红树旁,堪风流倜傥。
      浑说花送谁?相偎伴笑,声比花还香!
      (调寄《醉花荫》,题:清明)

              有惆怅
悲风堪猖狂,斜雨点窗。
檐流声碎夜更长。
坐久更知落花多,无限惆怅。

年少好逞强,枕里黄粱。
常立涛头弄潮浪。
而今识尽愁滋咪,一样彷徨。
(调寄《浪淘沙》)

      有闲适
春困宜人春睡迟,
花开花落任由之。
酿蜜诚望天气好,
谁问蜜蜂痴不痴?
(富春江七绝八首-之六)

昨夜一梦睡谁家,
醒来已是漫天霞。
不见雾中山间屋,
却闻檐底雀斗架。
(富春江七绝八首-之七)

山村一个晴雾晨,
远处神曲听不真。
登上小丘望才知,
无数牧童呼牛声。
(富春江七绝八首-之八)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有耿介
          千竿秀竹争筠翠,
          一脉新篁一脉锐。
          任他皮厚腹中空,
          段段硬节不可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