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代社会上有一种人,叫“内控对象”,还有一种人叫“待业人员”。这是游离于地富反坏右五类人之外的另两种人。而我一身兼具这两种人的资格。

       那样的日子,除了有许多时间之外,其他的一无所有,只好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打发日子,学会了三件事。 

       首先是缝制衣服。
       兄弟姐妹十个,家庭经济状况源少流多,生活捉襟见肘。母亲幸苦操持,亦实难兼顾。二弟自幼喜欢手工,故遣学缝纫,学成我又随学之。除基本衣裤可制作外,尤从立体型平面展开原理、按审美原则,把人体缺陷部分掩盖,逐自己设计服装。

       尤其后来有了俩女儿,她们便成了我的时装模特,各种材料灵巧裁制。一时间成青岛大街回头率最高的一对姐妹。至于一次专负责设计出口服装的“青岛服装设计院”,有人问这是否进口服装。当然,这是后话。

         其次是学习烹调。
         一友,名叫大江。为扬州菜厨师,尤属“待业人员,闲着无事常露几手烹调技术。

         那时结婚,不似今时今日,高级饭店,高档宴席。而那时结婚两家自设家宴,请亲朋好友一聚,庆祝一番是也。

       大江常被请去办喜事人家操厨,我便跟随打个下手。大江亦不保守,烹调要诀悉数传授。

       至我长兄的婚礼,我已经可亲自操刀。八冷盘、八热炒、四点心、四大菜…,像模像样游刃有余。

       以后回到青岛,又多次被请操持婚礼宴席,这又是后话。

         第三学木匠活。
         闲来无事,做几个小板凳、小茶几自用,因养了几只虎皮鹦鹉,又自己动手做大型鸟笼。

       那时结婚,男方需要拥有“三十六条腿”,“三转一咔嚓”之类的条件。社会流行“捷克式”家具。我们家里六个光棍,虽然根本没有结婚的紧迫性,但还是为家里做一些在文革中被损坏和丢失的家具。

       后来我自己成家之后的家具都是靠自己的双手一件一件制作的,其式样、表面处理和实用性,一点也不输于商店卖的家具。

       当然,这仍然是后话。

       最后是学摄影。

       不知怎的,家里居然会留有一只德国产的“蔡士”照相机。这就成了几个光棍兄弟的最爱。省下的每一分钱,都用在买黑白胶卷和论斤卖的边角料感光照片纸上了。

        从取景拍照,到自己冲洗胶卷;从自己动手制作放大器,到自己放大照片;从自己建立暗室,到自己冲洗照片;从对照片着色,到制作特别效果画面。尝试各种方式和效果,如果当时开一个照相馆,也游刃有余。

       只有这一项,到越是往后的日子,反倒越派不上用处。

       时至今日,我常常感谢文革的这段时间给予我没有变成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,不会料理生活,不懂操持家务的“宅男”。

       动手能力比较强,可能来自母亲的遗传。母亲一生生育了十个孩子,曾经经历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在那么艰难日子,竟然无一孩子夭折,把十个孩子都拉扯了成人。

         做“内控”的“待业人员”没有单位、没有“领导”,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倒也逍遥自在。但总还令一些人不放心,于是以安排工作为理由,把我安置在一个生产“煤渣砖”的街道工厂。

         “煤渣砖”。是利用“乙炔”气焊的附产物俗称“电石糊”,与煤经燃烧过剩下的煤渣混合起来,砸成一定规格块状,就成为所谓“煤渣砖”,在六十年代,这种煤渣砖成为可用作建筑的热门材料。

         我到“煤渣砖”厂一看,一下子就明白了给我安排工作的“美意”。我的工作是站在一架粉碎机旁,用一把大铁锹,不断把堆成小山一样的煤渣,掀到粉碎机里把煤渣粉碎。一天的工作量是四趟五吨解放牌卡车的装载量,也就是说大约二十吨。

         二十吨。是一个什么数量?你不信吧?

         二十吨足足是20000公斤;它的十分之一是2000公斤;它的百分之一是200公斤:它的千分之一是20公斤;再除以2,是10公斤…。是的,我被给予的那把铁锹,宽约30公分,长约50公分,满一锹大约就有超过10公斤的煤渣,掀起来,喂进“粉碎机”那个贪婪的大口里面,从它的屁股里吐出来煤渣的粉末…。小学生也可以算出来,我一天需要挥舞2000次左右的铁锹,把煤渣喂给那个似乎永远吃不饱的“粉碎机”。

         这样的日子大约渡过了一年。上海肥皂厂不提供煤渣了,“电石糊”的来源也中断了。工厂只好放弃了“煤渣砖”的生产,我才逃脱了这种呼吸煤渣灰尘的极重体力活。

         工厂又从一家“缝衣机”厂接来了制作包装“缝衣机”的材料的工作。在这个工作场地,我被堆满木料的铁论车轱辘,压成右脚最末两个脚趾的骨折。

         不久我又被调到压力车间,去操作那台最大最重的用臂力扳动螺杆式热压机。
         这种螺杆式热压力机,是压制电木、塑料或合成材料制成品,具体说是制作半导体电器的低压线圈骨架。
         在被称为“压机车间”工作期间,发生一件值得一聊的事情…。

         话说当年,巴基斯坦航空公司有一架波音707客机在陕西省内失事坠落。中国政府跟巴基斯坦要到了那整架飞机残骸,把它运到了上海。

         上海当时由王洪文、张春桥、姚文元、马天水等极左派控制。他们也许自知威望不足,总要在各方面弄出点成绩来。于是就俏俏搞了一个708工程,也就是想按照那架波音707照葫芦画瓢,仿造一架大飞机出来。

         按那时候流行的说法,要用领袖思想为指导,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,是人都相信。

         当然这样的工程,当时还是保密的。除了接受这项任务的,对外是不公布的。

         我们为之加工低压线圈骨架的某电机厂,接受了仿制707上使用的低压线圈的任务。

         呵呵,上世纪六十年代这么先进的飞机,线圈还用这种用铜丝缠绕的?现在恐怕早已用某种集成电路或更细小的集成模块了吧?

         这家电机厂没有热压成型机,就到我们这里来借用,几位技术人员每天在我们车间琢磨和试制。

         原来飞机本身自重越轻越好,所以每一个零件都有对重量的限制。据说这家电机厂所接受的低压线圈,在波音707上面有上万个之多,如果每个超重一点点,那加起来的总量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。

         线圈骨架做薄了,强度就不够;强度够了,分量就超重。电机厂的技术人员在这里搞了很久,总也达不到要求。

         忽然我想到了一个点子,向他们提了一个建议。我用鸡蛋壳因圆形,平均用力时,抗压力极强的原理,建议把线圈骨架做成微微鼓形,只要在脱模上动点脑筋,也许就可以解决问题。经过对模具的改造,以弹簧脱模的方法,果然解决了问题。一个在限重之内的强度又达到要求的低压线圈终于制作出来。

         我其实不懂机电工程,更不懂飞机制造。只是在生活中偶然观察到的现象,引用到生产技术方面,居然还派上了用场。这个样的事情后面还会发生,请君往下看吧…。

         708终究没有飞起来。大型飞机到建造,谈何容易。我国到现在才刚刚试飞成功了一架自己建造的大飞机。

         某人说过,某某思想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,但在科学技术是这样吗?

         电机厂的技术人员当然对我赞赏有加,但我自己工厂的领导却对我提出:“你不要为之“翘尾巴”,知识分子是“臭老九”,你要好好改造自己!”这样的警告…。

海老KK
2017/11/27于匹兹堡自寓小楼